浇 泥 浆

早晨开门，看到树枝上已有浓霜，不禁想起了浇泥浆的岁月。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中学毕业后的第一个冬天。早晨，生产队长给我们分配的农活是：给麦苗浇泥浆。

泥浆来自河里的淤泥。大河里常年有扒泥船、河底的淤泥剩下的已经不多，队长便把目标转向铁船沟。

铁船沟淤积了不少又臭又黑的污泥，用水泵抽光铁船沟里的水，可以把沟底的淤泥全部作为泥浆，用来浇施麦苗。队长说，“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麦苗浇过泥浆后，就像盖上了一层被子，可以防止冻害，还能保湿、增肥、稳根。到了春天，这麦田就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海，麦子增产就有了希望。

这一天，铁船沟的水已经抽光，淤泥露出了又黑又臭面孔。用舀泥的工具把这些臭泥和残留的水搅拌搅拌，就是粘稠的泥浆，可以直接挑到麦田去浇。按照队长的安排，妇女们下到沟底，把泥浆舀到男人挑的粪桶里。男人们沿河沟一字排开，桶里的泥满了，便肩搁扁担，“嗨”地一声直起身来，顺着跳板往河岸上走。两桶泥浆，不下一百七八十斤，无论天气多么寒冷的，挑泥浆的。特别是有的田块离河远，挑到麦田时，一个个气喘吁吁，棉衣敞开，头上热气腾腾。浇泥浆了，有人左右开弓，泥浆泼洒出去，每一次都呈扇形，青青的麦苗顿时黑了一片。阳光下，那场景像油画一样，至今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浇泥浆，首先要挑。队长见我大口喘气，重新安排我下到沟底舀泥浆。

寒风中，我一步步向沟底走去，厚厚的淤泥浆又黑又臭，表面结了薄冰。我想到自己没有高统靴（那是少数人的奢侈品），将要赤裸双脚，踩破冰层，站在寒冷刺骨的污泥中，顿时觉得有一股冷气沿着后背往上窜，一双脚好像也被冻住了，木桩似的一动不动。队长大概看出了我想退缩，冲我做了个脱鞋的动作：“快脱鞋呀，你这小子，看你是刚回乡的学生，让你跟妇女一起，是照顾你哩。”

天寒地冻，让我赤了双脚站在污泥中，还算是照顾？我真不想接受这样的“照顾”，可是，如果继续浇泥浆，那么重的担子压在肩上，还得顺着跳板往河岸上爬，我受得了吗？? 犹豫一阵，最终，我还是脱了鞋，硬着头皮下到沟底。赤脚一踩进泥浆，就像有针在刺，强忍住，之后，脚好像没了知觉。看看别人，那些和同样站在淤泥中的妇女，她们也没穿鞋（有高筒靴的人太少了），倒好像一点儿也不冷，干得挺欢的。我忍不住大声问她们：“你们不冷吗？”

“冷，也有办法，站的地方先放一把穰草，站在草上尽量少挪窝儿。”

“冷，不要怕，冷过之后，你的脚会发热的。”…… 我一问，搭腔的还真不少。有好心的还递给我一大把穰草，让我踩在脚下。我半弓着腰，拼足了劲儿，把泥浆往粪桶里装，渐渐地，我不仅感到浑身转暖，双脚也真的发热，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干活的劲头上来了，情绪也好起来，为了给大家鼓劲，有人带头唱起了流行歌曲：“学习大寨呀赶大寨, 大寨精神放光彩。它是咱公社的好榜样啊，自力更生改变那穷和白……”寒风中，不少人也跟着哼起来。

收工的时候，鼻头红红的，戴着棉帽的生产队长特意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怎么样，穿着老棉鞋呆在家中时，你肯定觉得干不了这活儿。事实上，你只要勇敢地跟困难较一下劲儿，你就会觉得，困难不过如此……”。

后来，高考恢复了，我想考大学，可是，没有老师，没有资料，困难重重。我想起了浇泥浆的岁月，想起了那些被泥浆压了一个冬天的麦苗。麦苗熬过了冬天，迎来的便是绿色的希望，金色的收获。就让我跟困难“较一下劲儿”吧！

凭着一股不怕苦，不怕累的拼劲，我终于如愿以偿，考进了大学。今天，早晨的霜花告诉我，冬天来了。我又忆起了浇泥浆的岁月。我总觉得，又苦又累的浇泥浆，同样有着自己成长的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