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生 香
阅读量:8921 本文字数:2646□ 陈栾尔
到了九月,大小孩子们陆续开学了。我不禁忆起了那一铁锅的花生香。那个开学前的晚上,那股异香弥漫着整个厨房,一直飘散到场院外。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暑假里,农家娃放假在家至少能顶半个劳力。也不需要父母耳提面命,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绳子牵引着我们下到田间地头,不消一两个星期,我和姐姐的皮肤被日光晒出了油,一天天地黝黑了起来,大人们调侃我们一个个成了忒听话太懂事的“黑鱼子”。
田野里的劳动是没完没了的,好像早晨只要一睁开眼,就要立马起床下地干活,不像在学校里那么惬意——上课、下课、放学还有清脆的铜铃声提醒。虽然田野里的劳动不用考试,但是如果不去,盛开的棉花会掉落,成熟的玉米被虫咬,猪圈里的仔猪饿得直叫,甚至咬断圈栏……也不用父母指令,只管跟在他们身后,学着做种田把式做惯了的活儿,摘棉花、掰玉米、拔稗草、打猪草……他们干啥,我们就干啥,只要体力允许,父母都毫不心疼地让我们体验。有时候我们的卖力肯干把父母感动着了,会格外开恩地让我们在茅屋家里窝上半天,或者看电视、听喇叭,或者择韭菜、切黄瓜……那时候没有电风扇,更不要说空调,却也觉得凉爽得很。
暑假尽管漫长,但老师布置的作业极少,除了一本薄薄的《暑假作业》,从前往后,单页是语文,双页是数学,各占一半,做完了就大功告成,便心安神定地等待开学。开学之后老师即使把作业收上去,也是不会细瞧的。我们的暑假,就是专心地把作业写在自家的责任田里,校长暑假前的国旗下讲话犹在耳畔,“希望你们在田野里自觉接受劳动教育,这也是一项最重要的必答卷,对你们的成长有着很大很大的帮助!”校长把“很大很大的”五个字提高了八度强调着,大家都被校长逗乐了。
暑假的上半场是七月,这个月的日子过得极为从容,好像一天有着48个小时;八月是下半场,那感觉就不一样了,似乎是打了几个盹,八月的三十一天就溜走了大半。
到了八月底,父母分别重复念叨着相同的话,“快开学啦,快开学啦,开学了你们就不用下田了。”父母的话里似乎还有话,好像是对我们学习的激励,意思是只要我们用功学习,就可以跳出农门,也就再也不用干农活了;又似乎是对他们身为农民的慨叹,随着自家孩子的开学,他们将失去了得力的小帮手,他们的辛苦程度会增加不少,但那有什么法子呢,孩子的学业是断断不敢耽误的。
在即将开学前的傍晚,母亲提议我们去锄花生,看看今年花生的年景咋样。尽管暑假里的劳动很是辛苦,但解馋的食物也是丰富的,绿黄瓜、脆香瓜、甜芦稷、糯玉米……芦稷只能嚼到点甜汁,其他都是可以管饱的,但我觉得最美味的要数鲜煮花生。
母亲是我们肚子里的蛔虫,我们最爱吃的属她最懂。花生是我们一直默默关注的吃食。花生是低调的,在地上开花,却在土里结果,只有落花了,才会生出果实,于是有了“落花生”的美名。我们只看见它游藤,落花,绿油油地长着。一般人家是舍不得拿出成块的大田来长花生的,一来是花生产量低,二来是不是主粮,只将其屈尊安排在边角零地里,也不去过多的服侍,任其自生自长。
我抱着簸箕跟在母亲身后,来到花生地,母亲双脚站定,俯身弯腰,毫不费力地拔起一丛,然后认真数了数硬壳花生和瘪子花生,如果硬壳的占了大半,母亲就会三下五除二地迅速开拔,不一会儿就装了一簸箕的花生藤蔓,然后我们再一起搀回倒在了家门口,我跳跃着搬出两把小爬爬凳,我们坐在凳子上,左手抓着花生藤,举过肩头,一粒粒花生果像风铃一般摇曳,眼睛盯得紧,右手极为麻利地摘花生。按照母亲的叮嘱,不管是饱满的老花生,还是水泡一样的嫩花生,统统地都要摘下来。两个人干活效率就是高,妈妈鼓励着我:
“我家孩子的手脚就是快!做什么事都是效率高!”
“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个白胖子。”这时母亲出了个谜语让我猜。
“不对不对,不是一个白胖子,而是一到四个白胖子。”我立马争辩道。
母亲也不争论,自顾自地剥了一个花生米丢进了自己的嘴巴里。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自剥自吃,刚出土的花生,带着泥土的气息,鲜嫩甜脆,嚼上几口,满嘴生津,忍不住还想多吃几粒,母亲忙制止了,说:
“煮着吃更香呢。”
待花生摘了差不多了,母亲对所有的花生藤再检查一遍。如果被她发现了一两个遗漏的花生,她就会庆幸地说,“好在检查了一遍啊。”
快差不多了,她让我去井边用吊桶打一大盆水,她紧跟着就把一小篮子的花生倒进盆里,我们一起给花生们洗澡。花生身上的泥土渐渐融进水里,花生白亮了,水变得浑浊了。母亲示意我再打水,她则捞出花生,将浑浊的水倒掉,把花生倒进清亮的水里再过两遍。
母亲把一篮子的花生倒进大铁锅里,放上水淹没了花生,盖上木锅盖,坐到灶后亲自生火。我去把花生藤抱送到羊圈里,看着大小羊门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花生叶,我猜想花生叶是不是也跟花生米一样的甜。
当我回到厨房门口的时候,铁锅的四周升腾起了白烟,不一会儿,一股股花生香钻进了我的鼻孔。这真是一种别样的气息,让我浑身舒畅,仿佛一个暑假的劳累都消失殆尽了。
晚饭过后,我们把桌子收拾光洁,父母亲或者去打扫羊猪圈,或者是洗碗刷锅,我们则优先去洗澡,待我们洗好了,摇着蒲扇数星星,母亲盛了一瓢花生乐呵呵地端送给我们,我们边剥花生,边赏月亮。那种幸福和满足的感觉久久地包围着我们。
我和姐姐讨论着是老壳花生香,还是嫩泡花生香。我觉得老壳花生有嚼头,姐姐说嫩花生甜津津的,连壳都可以吃进去。等到父母亲一切都忙好了也过来乘凉的时候,一瓢的花生只剩下小半了,桌子上堆着小山似的花生壳。真想把全家吃花生的情状画下来,那一定是一张不错的构图。
那时候农家吃鲜煮花生的机会是不多的,大多数人家都是舍不得的,只会将花生晒干了留作过年待客的零食,或者送给城里的亲戚。
母亲再用两个瓢盛了满满的花生,让我们给门前屋后的叔叔和伯伯家送去,我嘟囔着“你们都还没尝呢”。
“好东西就是要分享,分享的滋味更美!”此言不假,当长辈迎着我们送来的花生,那满脸的笑容和亲切的话语,让我理解了母亲的话。
后来随着我们渐渐长大,远离父母,也没了暑假,那初秋的开学前花生香却永远保存进了味蕾的记忆里。每当闻到煮鲜花生的香气,就禁不住想起少年的暑假,以及劳动后的花生香。
住在父母身边,在体验了整个暑假的体力劳动之后,少年的臂膀会更加粗壮,精神也获得发育,而其中的过程,只有在亲力亲为的劳动实践中才会感悟深切。
每当花生成熟的季节,我总会想方设法地煮一碗鲜花生,嗅着香气,回味人生,其乐无穷。现在我明白了那股无形的绳子上,系着责任、亲情,还有全家人为了明天更美好,团结在一起的分担与奋斗。
这样的劳动正是父母赐予我们的精神养育,滋润着我们拔节成长,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