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去乡下
□ 王海波
母亲来城里十多年,习惯了城里生活。母亲每次去乡下都起得很早,大包小包装一些茶叶、糕点之类的东西,忙完一阵便坐到沙发上刷视频,等我送她。
有时等不及了,就打电话催,怎么慢慢的?等我到了,母亲会说,这些亲戚也就到我这里为止了。母亲一半说的气话,一半说的实话。
阳光穿过轻薄的纱帘,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跳跃,像是给她戴上了一圈光环,可那一头白发,还是刺眼。我帮母亲的布包拎上车,布包褪了色,四角磨得泛白,颜色也没原本的鲜艳。在车上,我说,这些远房亲戚家有事,上了人情就行,这么远,何必还去?
母亲听了自然不开心。能有多远?就几十分钟的车程。母亲认为,我有忘本的意思,说我变了,没有小时候听话。而后,母亲用常挂在嘴边的话抵怼我,乡下有我的根,走不动我也要爬着去。
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再说什么。有时想,母亲亲戚家,有的我都没去过,平时不来往,偶尔听母亲说起,说就说了,我不插话,过后也不去想。母亲的情感纽带把亲戚拉近了,我却远了。
绿意蔓延的大片田野,被车子甩到身后。母亲对我的不满常常表现在言语间,比如她开始怨怪城里,城里有什么好?楼房太高太密,一到晚上,星星都被挡得没了影。乡下就不一样,夜晚的天空像一块缀满宝石的绒布,满天星斗低垂着,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
这倒让我想起表舅家的栀子花,一大丛层层叠叠的花瓣白得透亮,开得正艳。每年春天,母亲一定要回去,站在开过栀子花的地方,闭上眼睛,母亲能闻到馥郁的栀子花香。我最爱坐在老槐树下,听风吹过稻田的沙沙声,那声音好似小时候外婆哼的摇篮曲,熟悉又安心。可那些老屋早已不存在了,只剩一片长满野草的空地。
母亲固执地要我下车,到亲戚家打招呼。院子里的大黄狗欢快地摇着尾巴,陌生又熟悉的乡音在耳边响起。亲戚们热情地迎出来,那一张张朴实的脸庞,皱纹里藏着真挚的笑意。母亲与他们点头寒暄,好久未见,有说不完的话。大家围坐在院子里,泡一壶香气四溢的粗茶。茶香里,你一言我一语,讲着琐事,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好学校,哪家的庄稼今年收成好。母亲听得专注,时而惊讶,时而微笑,我在一旁静静看着,心底却泛起复杂的情绪。
其实,亲戚跟朋友一样,需要双方的情感投入和维护,多走走,多沟通、多了解,保持适当的个人边界,有困难相互帮助,包括精神的、经济的。亲戚如同一碗汤,太烫了会伤,太凉了会淡,只有恰好的温度,才暖人。想想,有的亲戚几年都不见,即便相聚,也是匆忙而过,亲戚之情,被一层无形的纱隔开。但此刻,看着母亲与亲戚在一起的模样,我明白了亲缘的维系,并不在于频繁的联系,而在于真心的挂念。就像这门前的老槐树,无论风雨如何侵袭,根始终深植于这片土地,枝叶向着彼此伸展。对这份亲情应当在忙碌的生活里,留出一片柔软的角落。
我终于想通了,母亲去乡下是因为心里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一头牵着她的心,一头牢牢系着那片生她养她的土地。那里藏着她童年时的歌谣,田间地头、邻里巷弄,到处都有她奔跑玩耍的身影,那里印刻着她青春的足迹,和伙伴们一起劳作、一起嬉闹的画面,是她最珍贵的回忆,儿时的欢笑、亲人的关怀,是母亲一生都割舍不下的眷恋。
那天,我一直在乡下陪着母亲,晚上回来时,亲戚们往车里塞满了自家种的蔬菜、草鸡蛋,他们质朴的话语,沉甸甸的心意,使我眼眶微微湿润。车子启动,母亲摇下车窗,拉着亲戚们的手不松开。这一刻,我看到亲缘最本真的样子。
是啊,用心去感受,用爱去浇灌,亲情的种子会在岁月里生根发芽,绵延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