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最后一期了哦!

我知道了

2025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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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版:范堤潮
2025年09月16日

天 健 蜜 堂

——《河流课》之一

阅读量:214 本文字数:4315

□ 低眉

 

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天健蜜堂,就冲这名儿,也能看出来,这是条新街,没什么历史的。那我为啥还去呢?因为这里原来是老水泥厂呀!老水泥厂,天健蜜堂,一个是另一个的旧址,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现在已经相及了,所以我要去。

在那些尘埃飞扬的日子里,著名的如东交通水泥厂,如东人的“老水泥厂”,曾经像一群碉堡和吊脚楼,盘踞在如泰运河的北岸。红砖水泥的墙上,爬满藤蔓的绿脚,张扬一种诡异的生命力量,厂区里的机器和人,热火朝天。传送带、搅拌机、窑、篦冷机、斜拉链机、地坑、打赤膊嗨哟嗨哟的工人,喧嚣阵阵,沸沸盈耳,尘埃日夜遮蔽飞扬。谁能想到,也有一天,这么工业的一个地方,会变成天健蜜堂?蜜堂,蜜堂,仿佛这街上流着蜜似的,倒是让人想起“流奶与蜜之地”。

《出埃及记》写,上帝在燃烧的灌木丛中对摩西说:“所以我下来是要救他们脱离埃及人的手,领他们离开那地,到美好宽阔的地,流奶与蜜之地。”我对以色列人不感兴趣,只是对“流奶与蜜之地”有些微期许。同时我相信自己是自己的上帝,“流奶与蜜之地”需要人自己的双手去创造。

那时我从如泰运河的南岸走过,隔着河流与老水泥厂对望,这初级工业文明的标志物可算是一个蛮横固执的灵魂。老谋深算,丑且傲慢,大肆占据了河北岸。它是城市撕裂的伤疤,是灰色的无序的、线条杂乱不断繁殖的熵。

而今,老水泥厂的庞大肉身已经无声消隐,华丽转身,成为一条被命名为天健蜜堂的“餐饮与文创”的街。那些人说,这里如今是一条休闲餐饮与文化的街,还是一个网红打卡点,抖音、快手、小红书、哔哩哔哩,很多人去那里打卡。还有一个叫“颜怿”的流行音乐家,写了一首《我在如东等你》的歌,就在这里唱的。

现在,我要去天健蜜堂了。去抚摸一个工业时代的标志物后工业时代的肌理和体温。

我选择在谷雨的下午。没有风,也感受不到谷雨节气应有的雨意。路上,我看见雨润广场北边,草地上撑起一座座露营帐篷,白色、卡其、军绿,这一朵,那一朵,两两三三,结队成群,蘑菇似的分散各处。大人们坐在帐篷门口,盘腿,看天,闲聊,嬉嬉闹闹,吃很多食物,打情骂俏。孩子们忙着在草地上飞奔,风筝的尾巴从天上垂下来。

阳光住进人们的身体。人们晾晒身体,也晾晒身体里的露水和星群。

站在南闸桥西望,如泰运河的水佩戴潋滟的波光,向东粼粼流去。这条运河从泰州出生,流经如皋、如东,最后归入大海。河的北岸就是天健蜜堂街。垂柳使岸边的一切具有了一种小镇的气质。目力所及的尽头是银河湾。我有点羡慕住在银河湾的那些人。推窗能看到水,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福报。更何况这条河也是一条活水,日夜奔流向远方的。现在也是清澈得很,阳光下示现出清凌凌的品相。滨水而居应该是绝大多数人的需求吧,从远古而来的一种向往。可以想象,在一些大月亮的晚上,住在高处的人们,对着河水的幽思放达,与舒适惬意。

南闸桥上车辆穿梭不息,若游鱼。市声喧嚣,如乱弦。踩着桥北头的石阶下去,在一条叫做“运河路”的小道上,竖着一块牌子:天健蜜堂。

头顶的天空蓝得让人感动。像清净湛然的觉性,朗然现前。蓝琉璃一样,蓝璧无暇。抬头之后,你会发现,衬在蓝天里的白色通信塔,是一件后现代的几何状艺术品,充满不可言说的启示和隐喻。树木绿色的小叶片在蓝的映照下点点闪烁愉快的光芒。

上有蔚蓝天,垂光抱琼台。蓝是一种美德。

天健蜜堂果然是一条餐饮与文创的街。吃喝玩乐都有,触手可及热气升腾的人间。各种店面的招牌:“邻距离优选”,卖东西的。“户町料理”,日料店。“万州烤鱼”“徐州烧烤城”“古木枫老火锅”“柳哥烧烤”“老兵烧烤城”“徐州地锅鸡”,吃烧烤的,吃火锅的。墙上的涂鸦,朋克,摇滚,又夸张,撩动人的情绪,东倒西歪,醉眼朦胧的样子。

“我有故事又有酒,想听故事往里走。

一个人撸的是心情,两个人撸的是默契,三个人撸的是江湖。

龙虾治病,烧烤续命。

你不醉,我不醉,马路两边谁来睡。

哥们我掐指一算,你胃里缺酒,五行缺串啊。

嗨吃一整夜。”

……

“雪花啤酒广场”,龙虾,战地烤鱼,蒸生蚝,江湖菜。“南通艺腾娱乐有限公司”“鹿鸣棋牌室”,打牌的。“A3服装集合店”,卖衣服的。“红馆”,一家时尚餐厅。

红馆的设计有一种海派和工业混搭的感觉。大门外墙的装饰不是本地一般餐厅的招财猫,而是黑色的工业齿轮。大概是纪念老水泥厂的意思?本地很多人其实对老水泥厂有一番感情。

有个县城土生土长的朋友,跟我说:“我不希望你把老水泥厂写成一个恶人。作为如东人,我对老水泥厂心怀一种不可言状的情愫,它为如东的社会经济发展作出过贡献,也是如东少有的地标性建筑之一,在企业改制和转型中退出了舞台,我想它如有感知会是痛楚的。”这是他的原话,写在微信上发给我的,原因是他不满我把老水泥厂写成一个丑而傲慢的灵魂。

一只鸽子咕咕叫着,在工业齿轮旁觅食。我走进红馆,问:你家为啥叫红馆呀?

答:我们希望红红火火呀。如东是革命老区呀,我们也向往红色,取这个名字,有纪念的意思。

又说:我们经营淮扬菜,融合菜,本港海鲜,大众餐饮,夏天可以在河边吃饭,一边吃一边看河景。

哦。好吧!离开红馆,我伸脚走到“运河路”北侧的民居,敲门。来开门的是一个大胖子男人,我问他作为周边的居民对老水泥厂改造项目的感想,他朝我警惕了半天。

骨子里,我希望听到他说原来住在老水泥厂旁边尘埃太多啊噪声太大啦等等之类的话。可是,他这样说:“现在当然很好啦,你想想,伸脚就到河边,晚上去吹吹河风不要太好。”接着,他拿手一指自己房子(是一座老式的楼房):“如果没有水泥厂,房子怎么建得起来?我们又住在哪里?不可能回到解放前的时代,用芦苇搭茅棚吧?”

我望向他眼睛。这应该是一个实诚男人,白白胖胖的样子,像个和尚。穿着居家内衣,正在家里搬米袋,上衣的扣子还没有扣上。对于我的敲门,他是不悦的,一直拿眼睛“刀”我。

我在心里感叹如东老百姓的随缘与豁达,复又知趣地折回河边。

河风仿若一大幅米色丝绸,吹在人脸上,我想象夏天在河边吃饭的样子。嗯,挺惬意。如果再来点歌手驻唱,就有些味道了。一只鸟,展开白色翅膀,沿水面滑翔,忽高忽低,掠过我头顶,在我面前故意显摆。掠向远处,又飞回来,控制翅膀如滑翔机。我不知道它名字。虽然我不知道它名字,但我看出来了,它很快活。

如果一条河流,有足够的清澈,那些河面的风,不仅可以吹在人脸上,也可以吹到人心上。没事到它身边来走走,看看鸟,吹吹风,把心洗透洗亮,是一种顶好的生活了。

我来到一个叫“维佳汇”的公司。这个公司怪有趣的,所有的办公场所都在老水泥罐子里头。估计是原来的老水泥厂保留下来的。一个罐子用于美业:招牌老师,美甲美睫,化妆造型,半永久纹眉,抗衰去皱,冰点脱毛。一个罐子用于便利店:方便面,牛肉粒,口香糖,蒙牛燕麦奶。一个罐子用于:总经办。

布谷鸟“布谷布谷”地从天上飞过。让人想起今天的节令是谷雨。一艘轮船驶过,“兴港货5198”,肚子是空的。这是我今天看到的第一艘船。船舷划过青色的水面,划起渐次扩散的水线,荡向石驳的坡岸。

马头琴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悠扬厚重,把人心底拖不动的一些暗角壁垒,拉到阳光下,是《牧羊人》。我看见,河对面的公园广场,有个白袍子的老者,正在打太极。下午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白袍子飘扬起来的襟角上,他张开着的仿佛正在推开一扇无形之门的双手上。

一只鸟在水面表演。停留,滑翔,张开翅膀静立空中。

如泰运河并不浩渺,但水拍河堤的声音,也很好听,让人想起露宿太湖水边的夜晚。有时候,水的清澈可以用鼻子闻到,是一种清气。大隐隐于市。有没有一种可能,隐居在这水边?人们习惯于向往远方,往往忽略了身边的场景,其实活着要有“在场感”才好。可以如东,何必太湖。

不时有鸟飞过,划动波浪一般的翅膀。布谷,洋丫鹊(喜鹊),白鹭,麻雀。一对老夫妇从河边走过,边走边听书,鸟飞过的时候,一个对一个说:“有鸟生态环境好。”

十六点十八分,又一艘轮船驶过。这是我下午看到的第三艘轮船了。

一位年轻的爷爷推着婴儿车,走过广场。走过广场上圆形的类水泥罐子的造型,走过广场上蓬松如一棵树的异形结构的滑梯。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滑梯的造型是模仿如东千里海堤上的一棵树——蓬蓬树。

我去逗弄那个小婴儿,是个女婴,她睁大黑曜石般的眼睛朝我微笑,眼里波光流动。

我问那爷爷:“经常来散步?”

“早晚来散步,很喜欢这里,我就住这附近。老水泥厂改造后像个城市的样子了。有城市的味道了。”

我继续向西,走过一个假装的木拱桥,来到网红打卡地:我爱如东。这里之所以变成而今的网红打卡地,实在是因为这里原是老水泥厂的核心地带,四个巨大的水泥圆罐醒目矗立,比十几层的楼房还高。罐子朝南的一边,缠满细细铁丝。也许,是为了防止有人朝上攀爬?另一边,艺术家们在罐子上涂满以蓝为主的底色,浅蓝海水、深蓝抹香鲸、土黄海星、珊瑚、紫水母、长叶子水草。——这是一幅海洋主题的巨大彩绘。

缠满铁丝的一边有铁架的楼梯,可以爬上去,平时锁着的。我找来开锁的人,爬到罐顶的天台,极目远望。广场、河水、商业、民居,尽揽眼底。据说这天台以后会是一个文化集市。陪同的帅酷小伙告诉我,这四个罐子其实是老水泥厂的大料斗,原先是用来下料搅拌的。“特别坚固,比碉堡还坚固。原始厚度有六十公分。所以,我们决定保留。也为老水泥厂这个著名的如东地标保留一份念想。我们请了一个叫北京东造的公司,也就是北京冬奥会的设计单位,希望把现代生活嵌入工业遗址,也把工业气息嵌入现代生活。”

老水泥厂的一部分厂房也被保留下来了,恰到好处地融合进新商业的工业风,红砖的老墙爬满有脚的植物。“老兵烧烤城”则直接把其中一个料斗用作自己的仓库。有个人跟我嘀咕:“晦气,你敢去老水泥罐子!你不知道那里面有鬼的哦。”幸亏身边陪伴的,是阳气灿烂的帅小伙,所以我并不犯怵。走进仓库,青色的罐体,让人想起年轻小伙的头皮。一股润气迎面扑来,嗡嗡的回声在头顶环绕。抬头仰望,只看见一线天,真仿佛在原始森林里一样。

这四个水泥料斗,别看外面是圆柱体,实际上从里面看,却是锥体。“老兵烧烤城”的老板把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字排开的货架,放满了东西,豆瓣、酱油、白胡椒粉、沙拉酱、竹签,真是琳琅满目。谁能想到,这些搅拌水泥的料斗,会变成一个仓库?时光是最神奇的东西,有魔法呐!

走出罐子的时候,广场的灯光亮了,我这才看清,哇塞!那四个水泥罐子上缠满的细细铁丝,其实是灯光的电线。这会儿已经闪烁起来,也是海洋主题的,依稀可以看出海豚、抹香鲸、水母、海星的灯光造型。

在晚上,如果这个海洋主题的灯光秀不开,走远些看,橙色灯笼高高挂的四个大水泥罐子,竟让人恍惚忆起旧时生产队丰收的粮囤来。

游玩散步的人们显见地多了。广场舞的人已经来了。河岸灯光铺染在水面,魔幻交织,璀璨潋滟。城市铺展开热气升腾的人间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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