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和羊
□ 张文华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和羊交融一生。
从摇摇晃晃会走路时,我就跟着两个姐姐后面放羊,学着她们的样子挑羊草。8岁那年,我随父亲出海捕鱼,突遇大风大浪,木帆船上的坛坛罐罐全被风浪打得粉粹。经过一天一夜漂泊后,小渔船终于在一个浅水滩涂搁浅。当我们跌跌撞撞回到家时,家里光景一片惨淡:草房屋脊上的茅草被风撕开,在秋风中四处飘零,堂屋的地面上全是雨水,羊圈的后墙被风刮倒,两只怀胎的母羊都已被砸死。母亲心疼得直掉眼泪,但看到我们父子能平安回来,一家人悲喜交集……
此后,父亲又重新打了土墙,用毛竹搭桁条,盖上茅草,建了羊圈,家里又借钱买了两只母羊。母亲把新羊圈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每天清理羊粪,还时常给羊圈换稻草和麦糠的窝草。梅雨季节,我们家老屋顶会漏雨,但羊圈不会漏雨,干燥而温暖。夏天闷热的时候,母亲会给羊圈通风,烧几堆艾草在羊圈周围,驱赶疯狂的蚊虫。
1983年分田到户后,我家养了10只羊。夏天麦收时,全家都要四处捡拾花生秆子,秋天稻收时,全家捡拾黄豆荚;晒干后堆成垛,用薄膜盖好,在薄膜上面用父亲下海带回的旧渔网拉上,在网的四周挂上砖头,以防刮风和草垛漏雨。这些都是羊群过冬的草料。
1988年秋季,我上高一,开始寄宿学校,半学期伙食费200元,父亲借了四个人家,没有凑足学杂费。母亲便狠心卖掉两只四蹄粗壮、毛发光亮的母羊。
我家养羊多的时候是在2000年,家里一共16只母羊。当年也养了一只公羊,到了母羊发情的时候,配种非常方便。母亲常说“猫二狗三猪四羊五牛十……”母亲对配种的母羊五个月后分娩的那一天记得特别清楚,每当这个日期临近的时候,母亲就卷起一条旧毛毯睡在羊圈里。母亲会用石灰粉给羊圈里里外外消毒,铺上最柔软的稻草,然后将鲜嫩的青草、南瓜、红薯之类剁碎,小麦磨成细食,用温水搅拌在一起给母羊增加营养。
2009年5月,我调到县级机关工作。那晚,我加班赶写一篇调研报告。外面雨声很大,突然接到母亲电话,电话那头的母亲带着哭腔:“家里母羊刚下四只小羊,死了三只,母羊沙包(子宫)掉出来了,小羊吃不到奶水,你赶紧买点消毒水和奶粉回来……”
听到母亲哭得很伤心,我赶紧骑上摩托车去县城药店买上消毒水,到超市买了一袋进口奶粉冒雨直奔40公里外的家。
赶到家时,我看见太阳能微弱的灯光下,母亲正蜷缩在羊圈的角落里,怀中抱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羊。母羊跪伏在羊圈中央干燥的稻草上,尾巴后面掉出一个巨大的血肉模糊的肉球。
母亲见我回来,从羊圈里爬出来,到厨房打来一盆温水和上消毒水。母亲教我紧紧抓住母羊的后腿,把母羊头朝下,两只后腿按在羊圈的围栏上,她用消毒水轻轻擦洗母羊的子宫,清洗干净后,然后用拳头在母羊阴门处按压子宫壁,慢慢将脱落的子宫推进母羊的阴门,再将子宫推入母羊的腹腔。母亲用消过毒的针线在母羊的阴门边结扎缝合一针。羊在不停挣扎,我不敢看,抓住羊腿的双手有点颤抖。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道:“怕什么呢?我们那个时候生你姐和你,不都是在家里接生!那个年代,农村妇女生娃就像今天的母羊一样过鬼门关……”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清理母羊阴门口的污物,耐心地消毒,一边对我说:“你当年就是从这里啼哭着爬出来的,这里是生命的窗户……”
我吃力地抱起母羊,放在羊圈柔软的稻草上,然后把小羊放在母羊的身边,母羊几次想挪动身子给小羊吃奶,无奈使不上力气。母羊转头不停地舔吸着小羊,微弱的灯光下,母羊模糊的双眼里有着无声的泪痕!
母亲不忍心挪动母羊,就怕用力过猛,母羊的子宫再次掉出来。尽管母亲多次用装满奶水的奶瓶喂养小羊,但再贵、再精细的奶粉还是抵不过血脉相融的母乳,出生6个小时的小羊羔在母亲的怀中永久睡着了。
那个晚上,雨下个不停,跑里跑外浑身湿透的母亲一夜没睡,疲惫不堪,让我下定决心把家里的羊全部卖掉。我多次跟母亲商量,她死活不同意。几年后,机会终于来了。我四舅去世,从不外出的母亲回娘家奔丧。我偷偷约来羊贩子,准备把家里的8只羊全部卖掉。羊贩子看了我家的羊,只同意收购4只,他说道:“那4只已怀胎,不能收购,你有传统思想的娘回来心里肯定承受不起的……”我想想也对,就先卖掉四只。
3天后,母亲回来了,发现羊圈里少了4只羊,她起初以为被人偷走了,哭得呼天抢地。后来听说我私下卖掉,她气不打一处来,抡起长满老茧的拳头在我的胸口撸了几拳,边哭边骂道:“我从小到你家,日复一日伺候你家4代,你这个没良心的,竟敢偷卖我的羊……”
我的母亲兄妹7人,她排行老六。外公常年出海捕鱼,45岁那年被大海的风浪吞噬,两年后贫困中的外婆因肺病去世。那年,大姨母已嫁人,最小的舅舅12岁,便跟着3个哥哥出海,混口饭吃。8岁的母亲经大舅做主到我家做童养媳,最小的姨娘4岁,被人家收养。
母亲到我家一共生了4个小孩,3个姐姐和我,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我从未谋面的二姐2岁那年,母亲顾着到生产队挣公分,二姐从木制的摇车跌倒地面,活活冻死,成了母亲一生的痛。每到清明抑或过冬过年,祭祖回来的母亲总要用红纸另做上一个包裹让我用毛笔写上“张凤梅”三个字,然后她默默地到堂屋西边的竹林边点上包裹,在升腾的烟雾中,我看到掉落的泪滴在母亲的胸前雾化。
2011年,我在县城买房,母亲将攒了一辈子的五万元塞给我。从前年开始,妻子每个月从我的工资中拿出两千元交给母亲,给二老养老。但母亲总说:“在上海打工的孙子还没买房,留着给孙子。”
我的父母都是农民,没有退休金。村里打到“一折通”上的补贴每人每月只有200元,加上家里3亩地流转费,父母一年总共7000多元补贴。这些微薄的固定收入母亲平时从不取出来,到过年的时候才叫我大姐帮取出,给小字辈守岁。
近几年来,父亲心梗、脑梗,身体一直不好,经常卧床不起,说话也出现语言障碍,母亲都是不声不响地照顾。每次回家,我都要劝母亲把羊卖掉,并开导她说:“几年前,一只小羊满月后能卖到800元,现在只卖到400元,挣不到钱了,不如卖掉……”母亲总是说:“这辈子闲不下来了,农村人没活干会生病的。”
随着时光的流逝,风烛残年的母亲越来越像土地一样沉默,像羊一样温顺,从不主动打电话给我。于是,我经常在手机监控里查看我家羊圈,因为在那里总能出现母亲的身影。我发现母亲每天给羊喂好草料后,经常坐在羊圈的围栏边,一坐就是半天。一生笃信生死轮回的母亲好像和羊在进行无声的交流,在这里,她可以将暮年无法与子女诉说的孤独和羊群倾诉。隔着手机屏幕,我都能感应到她微弱的血管里,流淌出满满的爱!
上个周末,我终于有空回家。看到母亲正用一块木板一头垫在地上,一头搭上三轮脚踏车,然后牵着母羊上三轮车。母羊很听话,温顺地爬到三轮车上。我知道这是母亲拉着母羊到4里外的养殖户家去配种。我急忙让母亲从三轮车上下来,我来骑车。母亲摇摇头说:“这种三轮车你不会骑行,还是我来。”知子莫如母,母亲的三轮车我确实骑过,车龙头老往一边拐。
我不放心母亲,开着车跟在她后面。夕阳的余晖中,88岁的母亲佝偻着背,用枯树枝一样的双腿费力地蹬着脚踏,蹒跚在乡村崎岖的土路上,正如她艰难蹒跚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