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没有自己

□ 顾光燧

前一段时间，中央电视台复播了电视连续剧《焦裕禄》。焦裕禄是河南兰考的县委书记，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继雷锋之后，又一个影响全国的典型。电视剧播出不久，中央领导在力推焦裕禄这个典型时，引用了当年兰考人对焦裕禄评价的一句话：“心里装着群众，唯独没有自己。”“没有自己”就是无我。

无我的精神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人或少人提了，提也未必是真提，真去做。不提或少提无我的后果是什么呢？经济繁荣了，环境恶化了；钱多了，良知少了。前些年，听有人公开质疑“大公无私”，说大公无私违背了人的天性。人的天性是什么，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是只有“物质刺激”才能调动人的积极性吗?多年前我读浩然的长篇小说《金光大道》，书中有个人物叫冯少怀。冯少怀的故事记不得了，我能记起的是他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世上没有穷人和富人的区别，这世界还成什么世界”？冯少怀主张贫富不均，维护私有。维护私有还有什么大公无私？冯少怀是个小说人物，不是现实社会中的专家学者，更不是领导人。他的理论我们可以不去当真，也可以承认目前贫富不均的事实；但不可以把这个事实固定化、合理化，更不可以用来为之辩护，用它来质疑大公无私！

《礼记》说“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天下为公是人类社会的最终追求，大公无私是人生境界的最高标准。“天下为公”也是天下无私，和“大公无私”一样，“无私”便是无我。“我”就是私。要求现在的社会天下为公，要求现在的人都大公无私，虽然是不切实际的，那是遥远的理想。因为是理想，我们就能不去追求，放任贫富差距拉大、放任私有对公有的蚕食吗？因为是遥远的理想，我们就可以降低道德的标准，用有本事、会赚钱来评判人的功过吗？有理想，就有追求。追求一点，就靠近一步；不断地追求，遥远就会成为近距离；人人都不断地追求，人人无私无我的理想就会成为现实。

无我之“我”，是小我，不是大我。一个人就是一个小我。你是教师，你是小我，你的学生是你的大我。你是医生，你是小我，你的病人是你的大我。你是演员，你是小我，你的观众是你的大我。你的家庭是你的小我，邻里亲友的家庭是你的大我。你从事的职业是你的小我，所有的同行是你的大我。你久住地方的熟人是你的小我，你见到的一切陌生人是你的大我。华夏子孙是大我，面对全人类还是小我。全球人类是大我，面对无数众生还是小我。无数众生是大我，面对天地万物还是小我。庄子说过：“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宋代理学家程颐说得更为明确：“天地与吾同体，万物与我同气。”天地万物是最大的我。

不能把大我等同于无我。从大我到无我，还有一个忘我的修炼过程。商朝汤王的故事，人民熟知的只是他为民伐桀，这是他的大我；人们不熟知他临终的嘱咐“不封不树”。这是《史记》告诉我们的。埋葬他的那块土地，不堆土，不长树，不留一丝痕迹，让今天的人们至今不知他墓在何方，这是他的忘我和无我。我在本文开头说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也是如此。一心想着治理风沙，改变兰考穷困面貌，是他的大我；废寝忘食地带病工作是他的忘我；死后万人垂泪，说他“心里装着群众，唯独没有自己”，是他的无我。我们是普通的百姓，我们也能有大我吗？也能有忘我无我吗？回答是肯定的。当年普及学习毛主席著作，让全中国熟知了一个名字：张思德。张思德是延安时期普通的八路军战士。毛泽东为他的牺牲专门写了《为人民服务》，称赞他的精神，号召军民学习他为人民服务的“完全彻底”。虽然我们不很了解张思德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的事迹，但我们懂得为人民服务“完全彻底”了，就是无我。在大学毛主席著作、大力普及毛泽东思想的浓烈的政治空气中，全国涌现了许多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不会认为这些积极分子都是“完全彻底”的无我，但我也不会全部否定他们中有“完全彻底”的无我者，至少让我认识了张思德，懂得了应该为人民服务，尽力做到“完全彻底”。我也相信，学张思德总比不学好，让人们懂得为人民服务的“完全彻底”总比不知为谁服务和假为人民服务好。张思德的时代和大学毛主席著作的时代已过去多年，后来为人民服务的“完全彻底”的无我精神还有火种。雷锋是张思德无我精神的传承者，孔繁森是焦裕禄无我精神的传承者。听着中央电视台《感动中国2013》的播出，有一个人的事迹尤其让我感动，那是一位年过八十的老人。老人独身，很穷，一生靠拾破烂度日。几十年来，他除了最低的生活开支之外，把积聚的十几万元全部资助了周围的贫困学生。他不能前往央视现场。替他领奖的学生代表，来到他现在生活的敬老院，为他祝贺，也为老人送去了新衣。新衣就是老人最贵重的家产。老人想着贫困的学生，是他的大我；节衣缩食过日子，是他的忘我；把积聚下的钱资助学生，是他的无我。我为老人的无我感动，也为没有能记住老人的名字而遗憾，更为自己不能无我而惭愧！

修无我，要从为别人着想开始。大庭广众前，有人骂你，不要生气，更不要回骂，你要忘记羞辱，检讨自己过去对他曾有的言语不逊。你的忘记和检讨，会换来他第二天的笑脸相迎。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打你。你不要发怒，更不要动拳。你要忘记疼痛，承受你的亲友曾对他的伤害，今天拿你出气报复。你的忘记和承受，你的宽宏大度，说不定当时就会握手言欢。这样地为别人着想的忘记，也是忘我。这就是君子做人的“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扶助一个病残，忘记经常有的烦忙，想象着病残的是父母或者是兄弟姐妹。天天扫一回邻里通道，忘记自己的劳累，当作每天的晨练。掏出鼓鼓的钱包，支援灾区，忘记这样做的义举，看着是亏欠社会的偿还。这样地为别人着想忘记自己，也是忘我，也有了无我的修炼。这也让我想起了当代雷锋的郭明义一句话：“帮助别人，快乐自己！”

郭明义的“帮助别人，快乐自己”，是忘我，是修炼无我。早年读过许多写英雄模范人物的长篇通讯，让我认识了李顺达、耿长锁、陈永贵、王进喜、尉凤英、麦贤得、王杰等等。他们无一不是忘我，无一不修炼无我。我早年读过的文学作品，很多是以英雄模范人物为主人公的红色经典。前面说过浩然的《金光大道》，主人公高大泉，就是以“小车不倒只管推”的全国生产队长榜样王国福为原型的。小说的评价少褒多贬，主人公也常被有人讥为“高大全”。也许是我的孤陋寡闻，近三十多年来少有了写“高大泉”式的人物为主人公的小说，也可以说文学作品放弃弘扬忘我和无我的精神。这是为什么？我想无外乎两个原因，一是作家没有兴趣，二是缺少忘我无我的典型。典型应该是有的，主体舆论从来没有放弃宣传忘我和无我。即使在大力宣传“恭喜发财”、“致富光荣”的同时，也不忘说一句“先富带后富，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先富带后富就是治穷脱贫，是可以忘我的，是可以修无我的。我知道的许多现实是，享受了政策的好处、占了国家或集体便宜的先富起来的人，忘记承诺，一富便奢，一富便霸。他们是怎样“带后富”的呢？发工资看成是施舍，欠薪能拖则拖能赖则赖；安全设施是应付，伤亡事故尽可能瞒上骗下。我尊敬另一种的富人，他们在享受了自己富足的同时，也能关心他的员工，拿出部分利益慈善。他们还不能说是忘我无我。我尊敬并赞美另一种富人，他们富了，仍然过普通人的生活，甚至不如普通人。他们的钱用在发展事业上，用在改善员工生活上，用在奉献国家和社会上。这是他们的修忘我，修无我。我写过中篇《修路计划》，有一个细节说，主人公向他当企业老板的女儿介绍一篇报道。报道说，某地有个村支书办企业发财了，把资产折价作股，全部分给了村民，自己过着节俭的日子。报道中的村支书说“村民都富了，我才富。”这个举例的报道不是我的杜撰，是我当年确实读到的一篇新闻。这个村支书的境界就是“心里装着群众，唯独没有自己”，就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大公无私，就是《共产党宣言》中说的“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最后才能解放自己”，就是佛家说地藏菩萨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就是忘我无我！